一九七七年的春节刚过,秀水村的山头上还积着未化的雪。
林微颜裹紧藏蓝色的棉袄,衣领处露出的一截被冻得泛红的脖颈。
她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村支部走,手里捏着母亲从北京寄来的信,信封已经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,边角处隐约可见反复折叠的痕迹。
“林老师!”几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像山雀似的扑棱着跑过来,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绽着灿烂笑容。
林微颜笑着点头,眼角那颗泪痣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像一粒小小的琥珀。
她是村里的小学老师,语文算术音乐体育,样样都得教。
此时她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条粗辫子,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皮肤白得像新磨的米粉,在臃肿的棉袄下依然能看出纤细的腰身曲线。
村支部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,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。
王支书从一堆泛黄的文件中抬起头,老花镜滑到鼻尖:“哟,林老师,来得正好,北京打来的电话,找你的。
”他指了指角。
...
儿子和儿媳走后,周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子里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。
“以后你少说老四家的几句。
”周父吐出一口烟,声音混在烟雾里。
周母把抹布往桌上一摔:“咋啦?我儿媳妇,我还说不得了?”周父用烟杆敲了敲鞋底:“今儿个在村口,听王支书说,咱们村那个孙知青,嫁给周旺家老大的,正闹离婚呢。
”“她不是生了俩娃吗?”周母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,“这还能离?”“生了娃算啥?”周父冷笑一声,“人家说了,离了婚就能回城里。
听说连返城的介绍信都开出来了,就等着扯离婚证呢。
”他抬眼看了看老伴,“咱家这个,可连个娃都没生呢。
”周母手里的抹布“咣当”一声掉进盆里,水花溅了一地。
她突然来了精神:“离!离了更好!就咱家小四这条件,一个月三十多块钱,还有他姐在钢厂的关系。
要找啥样的找不着?李丽那丫头,我瞧着到现在还没说亲呢!。
...
天刚蒙蒙亮,林微颜就醒了。
她睁开眼,炕上另一侧早已空荡,只余下一片冰凉的被褥。
她撑起身子,发现旁边衣裳上压着一张纸条。
周秉的字迹力透纸背:“我去大队开介绍信,你先吃饭。
”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,揭开木盖,金黄的小米粥冒着细密的气泡。
旁边的粗瓷碟里,两个煮鸡蛋圆润饱满,一撮咸菜丝淋了香油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。
林微颜机械地咀嚼着,却尝不出半点滋味。
“吱呀——”门轴转动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。
周秉挟着一身寒气进来,军绿色棉袄上还沾着晨露。
他手里捏着两张公文纸,鲜红的公章格外刺眼。
“办好了。
”他嗓音有些沙哑,“我跟王支书说你要回北京探亲,需要开证明。
”他嘴角扯出一个笑容,“他看都没看内容,直接把公章给我,让我自己盖的。
”林微颜抬头看他,发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,眼下有淡淡的青黑。
“你一晚没睡?”周秉避开她的目光,。
...
天还没亮,周秉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。
林微颜听见他在外间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,油灯的光从门缝里漏进来,在地上画出一道细长的黄线。
“醒了?”周秉推门进来,手里端着个搪瓷碗。
碗沿有个豁口,是去年冬天她失手摔的。
“来不及吃早饭了,给你泡了碗红糖水。
”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凝成细小的雾珠。
林微颜捧着碗,甜腻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。
周秉已经穿戴整齐,军绿色棉袄洗得发白,但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。
他蹲在地上检查行李——一个印着“北京”字样的旧旅行袋,里面装着林微颜的几件衣裳和几本书。
“都收拾好了。
”周秉的声音很轻,“孙大鹏的车六点在村口等。
”林微颜小口啜着糖水,甜味在舌尖扩散,却怎么也渗不进心里。
屋里静得可怕,只有老式挂钟的钟摆在机械地摆动,发出"咔嗒、咔嗒"的声响,像是倒计时的秒针。
“走吧。
”周秉提起行李,帆布带在他。
...
顶着寒风,周家老大周评和媳妇儿李秀秀踩着自行车急匆匆往家赶。
李秀秀在后座上一颠一颠的,手里攥着的酱油瓶子晃得厉害。
“哎哟喂!你慢点儿骑!酱油要洒了!”李秀秀裹紧头巾,冻得通红的手指死死攥着周评的棉袄后襟,尖着嗓子在后头喊。
周评闷不吭声,只顾埋头猛蹬。
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一层霜花,后背却已经汗湿了一片。
他刚从公社知青办老刘那儿听说老四离婚的事,心里头乱糟糟的。
“你说老四这事儿……”李秀秀凑到他耳边,“咱娘知道了还不得炸锅?”见丈夫不搭腔,她又自顾自地说:“当初我就说这城里来的姑娘靠不住,还不如咱家丽丽呢……”李丽跟李秀秀,算是村里的同宗。
自行车拐进村口时,周评看见二弟周证两口子正在地里锄草。
郑红直起腰来冲他们招手,周评只当没看见,径直往家骑。
周家院子里,周父正蹲在枣树下修锄头,嘴里叼着的旱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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