...
深秋的雨，带着刺骨的寒意，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，敲打着清水湾泥泞的小路和低矮的屋檐。周文彬领着林雪，踩着湿滑的泥泞，走向村小学那几间孤零零的土坯房。
教室里空荡荡的，只有王月梅一人。她背对着门，正用一块半湿的抹布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干净的黑板。她的动作机械而专注，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。昏黄的光线从破旧的窗户透进来，勾勒出她单薄得如同一张纸片的背影。周文彬的心猛地揪紧了。眼前的王月梅，比几天前更加沉寂，仿佛灵魂已抽离，只剩下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躯壳。
“王老师？”周文彬轻声唤道。
王月梅的动作顿了一下，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，眼窝深陷，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口。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周文彬身边的陌生女子时，那空洞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，随即又迅速被更深的麻木覆盖。
“王老师，这位是省城日报的林雪记者。”周文彬介绍道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，“林记者想…跟你聊聊。”
“聊聊？”王月梅的嘴唇微微翕动，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，像是许久未用的生锈门轴。她的目光在林雪那张充满探询神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，随即垂下眼帘，盯着自己沾着粉笔灰的手指。“我…没什么好聊的。”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林雪上前一步，脸上带着职业的温和微笑，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王月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：“王老师，您好。我是林雪。冒昧打扰了。我这次来清水湾，是想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，特别是关于清水湾的历史变迁。听说您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，经历丰富，是历史的见证者。您的经历和记忆，非常宝贵。”
“宝贵？”王月梅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，像是在嘲讽这个词，又像是在嘲讽自己。“我…只是个教书的。过去的事…都忘了。记不清了。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，最后几乎成了气声。她重新拿起抹布，又开始擦拭黑板，仿佛要将林雪和周文彬，连同这令人窒息的世界，一起从眼前擦掉。
林雪没有放弃，她走近讲台，声音放得更轻柔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：“王老师，有些记忆或许很沉重，但遗忘并不能让它消失。它只是沉在了心底，变成更深的暗礁。我知道您可能有很多顾虑，但请相信，有些声音，需要被听见。历史的真相，不应该被掩埋。” 她顿了顿，目光扫过这简陋破败的教室，“比如，这所学校的故事？它一定承载了很多孩子的希望吧？还有…您自己？您坚持在这里教书，是为了什么呢？”
“为了什么？”王月梅擦拭的动作猛地停住。背对着两人，她的肩膀似乎有瞬间的颤抖。为了什么？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？为了那些懵懂无知的孩子？还是为了…心底那一点点不肯彻底熄灭的、连她自己都快要放弃的念想？她张了张嘴，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炭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林雪的话像针一样刺进她冰封的心湖，搅起浑浊的泥沙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。她不能开口！张建军那双怨毒的眼睛仿佛就在窗外盯着，张大山的权势像山一样压着，开口就意味着毁灭！她承担不起！她已经一无所有了！
“林记者…请回吧。” 她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，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，“我…真的…没什么可说的。” 说完，她不再理会身后的两人，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擦拭那块无辜的黑板上，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、不甘和绝望，都用力地揉进那冰冷的平面里。
林雪看着那拒绝交流、几乎与绝望融为一体的背影，眉头紧锁。她感受到了王月梅内心深处巨大的恐惧和痛苦，这远非简单的“不想说”。周文彬在一旁，看着王月梅近乎自虐的举动，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担忧。
“走吧，林记者。” 周文彬低声道，语气沉重，“她…需要时间。”
***
夜幕低垂，雨丝在昏黄的灯光下织成细密的网。张大山的家里却灯火通明，热气腾腾。不大的堂屋里摆开了一张八仙桌，桌上摆满了在这个年代、这个山村堪称丰盛的菜肴：炖得烂熟的猪肉粉条、炒鸡蛋、油炸花生米、甚至还有一小盘腊肉。张大山满脸堆笑，热情地招呼着林雪和周文彬（尽管他极不情愿请周文彬），作陪的还有大队会计李富贵和另一个张大山的心腹小队长。
“来来来，林记者，周知青，快请坐！粗茶淡饭，不成敬意！**‘山野之地，没什么好东西，略备薄酒，聊表心意’！**” 张大山亲自给林雪倒上一杯散装白酒，酒气刺鼻。
李富贵也在一旁帮腔，脸上带着谄媚的笑：“是啊是啊，林记者远道而来，是我们清水湾的荣幸！张支书特意吩咐准备的，您一定得尝尝我们这儿的土产！” 他说话间，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——女儿李小娟去县城一天了，到现在还没回来。
林雪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顿明显超出当地生活水平的“薄酒”，又看看张大山和李富贵那过分热情的脸，心中了然。这是场鸿门宴，目的是灌酒、套话、施压、拉拢。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：“张支书太客气了。采访是我的本职工作，实在不敢当。”
席间，张大山和李富贵轮番上阵，话题始终围绕着清水湾的“大好形势”：
* **忆苦思甜？** “周知青工作很努力！材料虽然可惜了，但教育意义已经深入人心了！大伙儿都感谢党的好政策，珍惜现在的好生活！”（张大山）
* **王月梅？** “唉，王老师命苦啊！以前成分有点问题，组织上对她够照顾了！让她教书，给她口粮！就是她这人吧…心思重，性格孤僻，不太合群。最近可能家里有点事，情绪不太好。她的话…林记者听听就好，当不得真。”（李富贵配合着叹气摇头）
* **周文彬？** “周知青是城里来的高材生，有水平！这次能调回省城，那是组织上的重用！是好事！我们清水湾也为周知青高兴！**‘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’嘛！**”（张大山举杯，眼神却带着警告意味看向周文彬）
* **林雪的报道？** “林记者，您是大笔杆子！我们清水湾虽然穷，但人心齐，干劲足！在张支书的带领下，年年超额完成公粮任务！您多写写这些！这才是主流！**‘弘扬主旋律，传播正能量’！** 那些个别的、不和谐的声音，都是小问题，不影响大局！”（李富贵再次强调）
他们极力***，试图将林雪的笔引导向***的方向，同时将王月梅和周文彬的经历定性为“个别的”、“情绪化的”、“不合群的”小插曲。辛辣的酒气、油腻的菜肴味道、以及这刻意营造的“和谐”氛围，让周文彬感到阵阵反胃。他强忍着，偶尔敷衍地应付两句，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沉沉的雨夜，担忧着李小娟和王月梅。
林雪则表现得游刃有余。她小口抿着酒，耐心地听着，偶尔提一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，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，捕捉着张大山话语里的漏洞和闪烁其词，观察着李富贵的焦虑和周文彬的隐忍。她心中冷笑，这拙劣的表演，反而让她更坚定了挖掘真相的决心。
就在酒过三巡，张大山觉得火候差不多，准备进一步“开导”林雪时，堂屋的门“哐当”一声被猛地推开！
冷风裹挟着湿气灌了进来。门口，站着一个浑身湿透、脸色苍白、头发凌乱的姑娘——正是李小娟！
“小娟？！”李富贵惊得站了起来，“你…你怎么弄成这样？跑哪去了？！”
李小娟的目光扫过满桌的酒菜，扫过父亲惊惶的脸，扫过张大山阴沉的神色，最后落在周文彬和林雪身上。当她看到林雪时，疲惫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——省城来的记者？她怎么会在这里？
张大山脸色一沉，厉声道：“李小娟！没看见有贵客在吗？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！还不快回去换衣服！” 他急于将这个“不稳定因素”赶走。
李小娟却像没听见张大山的呵斥，她的视线死死盯在林雪身上，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！县里走不通，眼前这个省报记者，是不是上天给她开的一扇窗？她深吸一口气，无视父亲的拉扯和张大山的怒视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对着林雪大声喊道：
“林记者！您别听他们说的！清水湾不是这样的！张大山他们打击报复，陷害好人！周文彬的材料被张建军偷走了！王月梅老师被他们逼得活不下去了！我说的都是真的！我有证据！”
这石破天惊的指控，如同在宴席上投下了一颗炸弹！
“你***什么！” 张大山拍案而起，脸色铁青，指着李小娟的手气得发抖，“李富贵！看看你教的好女儿！疯了！简直疯了！把她给我拉出去！”
李富贵吓得魂飞魄散，慌忙去捂女儿的嘴：“小娟！你疯了！快闭嘴！跟我回家！” 场面瞬间混乱不堪。
林雪猛地站起身，眼神如电！她等的就是这个！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李富贵，暴怒的张大山，最后定格在李小娟那张写满倔强和泪水的脸上。她沉声道：“李富贵同志！放开她！让她说！李小娟同志，你说你有证据？什么证据？”
周文彬也霍然站起，震惊地看着李小娟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激流。小娟她…竟然去了县里？还带回了这样的指控？！
“证据…证据…” 李小娟被父亲死死拉住，奋力挣扎着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，“我…我写下来了！在…在我广播站的抽屉里！” 这是她唯一的***了！
张建军的脸在听到“张建军偷走了”几个字时，瞬间扭曲得如同恶鬼。他原本在隔壁屋听着动静，此刻再也忍不住，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冲了出来，指着李小娟咆哮：“臭***！你敢污蔑老子？！看我不撕烂你的嘴！” 他竟真的不管不顾，就要扑向李小娟！
“张建军！你想干什么！” 周文彬一个箭步挡在李小娟身前，怒视着张建军。林雪也厉声喝道：“住手！张建军同志！请注意你的行为！”
场面彻底失控！酒杯被撞翻，菜肴洒落一地。李富贵的哀求，张大山的怒吼，张建军的咆哮，李小娟的哭喊，周文彬的呵斥，交织在一起，将这顿精心准备的“鸿门宴”彻底砸得粉碎。冰冷的雨声，仿佛在为这场闹剧伴奏。
***
就在张家鸡飞狗跳的同时，村西头赤脚医生陈老栓的家里，气氛同样凝重。陈志刚坐在昏暗的油灯下，对面是抽着旱烟、眉头紧锁的父亲。
“爹…我今天在河边，看见王老师了…” 陈志刚的声音充满担忧，“她…她往河里走…要不是我喊住她…” 他没再说下去。
陈老栓吐出一口浓烟，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：“唉…作孽啊…王老师…苦命人呐…” 他沉默半晌，压低声音，“志刚，有些事…不该管的别管。张家…咱们惹不起。王老师…她自己心结太重，旁人…帮不了的。”
“可是爹！” 陈志刚急道，“难道就看着她…看着她…” 他想起王月梅那绝望空洞的眼神，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。
“管？怎么管？” 陈老栓无奈地摇头，“张建军那畜生，就是个活阎王！沾上王老师的事，就是沾上祸事！你忘了前几年老孙头替王老师说了句话，后来他家自留地就被民兵‘误收’的事了？**‘各人自扫门前雪，莫管他人瓦上霜’！** 咱家就你一根独苗，平平安安比啥都强！”
陈志刚攥紧了拳头，父亲的话像冰冷的针扎在心上。他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，王月梅苍白脆弱的身影和父亲苍老担忧的脸在脑海中交替浮现。他痛苦地低下了头，第一次对父亲信奉了一辈子的“生存之道”产生了强烈的质疑。难道，面对不公和苦难，真的只能袖手旁观吗？
***
而此刻，在张家混乱的堂屋中，林雪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，压过了所有的嘈杂：
“张支书！李富贵同志！请你们冷静！”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，直视着张大山，“李小娟同志的指控非常严重！作为记者，我有责任了解事实真相！既然她说有证据在广播站，那么，我要求现在就去公社广播站，查看她所说的材料！周文彬同志，李小娟同志，请你们跟我一起去！张支书，李会计，你们也请一同前往！是非曲直，我们当面对质！”
她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。张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他知道，事情彻底闹大了！这个省报记者，是铁了心要捅破天了！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小娟和周文彬，又死死盯着林雪，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。
冰冷的夜雨，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清水湾的每一个角落。一场围绕“证据”的争夺，即将在公社广播站上演。而被困在炭窑深处的那些湿漉漉的纸张，其命运，似乎也随着这汹涌的暗流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。清水湾的深秋寒夜，注定无人入眠。
小说《清水湾爱恨长河》 第8章 试读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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